谁不需要一个伴儿呢

偶遇静静 摄
太阳已经挪到槐树的西枝，燥热渐渐下去了，铁老汉拿起苍蝇拍，口袋里装把刷子，牵起了树下卧着的牛。
王老头弯着腰从街上过，叫他，走，打牌去。铁老汉说，明天吧，该放牛了。王老汉说，这牭（方言，音同四，母的意思）牛上辈子不知积了什么德，来到了你家。
一两年一个犊，孩子结婚的钱都是它挣来的。铁老汉想，我上辈子也不知积了啥德，遇到了这头牛。
路边的野谷苗摇着绿茸茸的穗，节节草挤挤扛扛半尺高。想当年，家家养牛，这头牛捞一嘴，那头牛捞一嘴，路边草都贴着地皮。现在村里只剩他养的这一头牛了。
铁老汉把绳绕在牛角上，专心挥苍蝇拍。草里苍蝇蚊子多，爬在牛的眼睛边、脖子上、肚子上，真膈应人。
牛虻最可恨，叮在牛肚子的软肉上，划一个口子吸血，牛干蹬腿就是踢不到。铁老汉以前也曾被牛虻叮过，小腿上现在还有核桃大的一个疤。
牛肚子鼓起来了，铁老汉把牛牵到路边的大皂角树下开始给牛刷毛。背、肚子、屁股、脖子，每一处都细细刷到。
风溜溜地过。阳光从树枝间洒下来，像一条条线，光斑落在牛枣红色的身上，油光光的挂不住。
牛一动也不动，那双黑眼睛，透亮透亮的，静静地看着他，还带着娇态，像刚过门的新媳妇。老伴儿当年嫁过来时，穿着红袄，眼神也是这样哩——呀，看想到哪儿去了？
好牛啊。听到有人说话，铁老汉扭过头。是一个端着相机的人。
铁老汉笑了，黑红脸上的皱纹变换着方向。那人说刚才拍了一些他和牛的照片，“很入画”。
铁老汉没听懂“入画”是啥，但说起牛，话就多了。套上架子车往地里送粪，往家里拉玉米，犁地，“打打”向右，“咧咧”向左，牛听话着呢。
当然，它也有犯犟的时候。比如发情了，闻到种牛的气息就不安分，有一次把绳子挣断了去“私奔”，一点儿都不害臊。
它还护犊，有个孩子拿根树枝撩牛犊，它瞪着眼，头一低，把人家拱了个跟头。
拍照人止不住地笑，要他牵着牛在长满花草的小径上走，拽一根牵牛花藤绕在牛角上。铁老汉一边照做，一边忸怩，像给新媳妇戴花。拍照人却连说好。
拍照人满意地走了，铁老汉藏在心里好几天的事却给翻浆似的搅动了起来——牛要卖了。
儿子说，如今种地都用大机器，牛也老得不能再生犊了，养着有啥用？夏天还好说，冬天要拉草、铡草，还要出牛粪、垫干土，你还能干得动？
他也的确干不动了。稍微干点儿活就腰酸背痛，跟年轻时是没法比了。听儿子说着，他一声不吭，没点头，也没摇头。
这些天，他老睡不踏实，半夜里醒来，忍不住侧耳听听牛铃声，起床去看看它。乡村的夜格外静，只有月亮圆圆的，照着他。他的牛一点儿也不知情，轻轻咀嚼着，铃声细碎地响，像梦呓，像陪着他说话。
老伴儿活着的时候，夜里醒来，两个人就絮絮地说了这个孩子说那个。牛也说孩子吗？它也是十月怀胎养大的呢，每牵走一个犊，它都要三四天不吃不喝，直到嗓子叫哑，那声音撞在他心上，让他又疼又愧疚，觉得自己坏了良心。
谁还会买一头老牭牛呢？他能想到结局。
铁老汉牵着牛走在回家的路上，精神有些恍惚，心被一个又一个或清晰或模糊的想法塞得满满的。太阳偏西了，把他和牛的影子拉得老长。
THE END
晚报副刊精读
编辑：静
审核：周彦超张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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