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到农场
上世纪末的那年七月,我从东部沿海一所“大学”毕业,分到西北一个“屯垦农场”。
从东往西五千多公里,历时约一个月。坐着慢如牛的绿皮火车,沿窗白天黑夜、黑夜白天地领略着江南水乡、中部平原和茫茫戈壁的不同风景;后又换乘长途班车,披星戴月、戴月披星地向南跨越了浩瀚的沙漠……
清晨,明亮的阳光,透过路边高高密密的白杨林,伴着“哗哗、哗哗……”风吹过树叶的声音,吹洒在身上,很是舒服。天空明净湛蓝,空气干爽清凉,睡眼惺忪地下车,背了行李,不知道往那走,叫了维吾尔族大叔的毛驴车,伴着驴脖子下的铃铛声,顶着明亮刺眼的阳光,吹着戈壁滩掠过的风,摇摇晃晃、晃晃当当地坐在驴车上,游走在田间白色的沙土路上,品尝路边老乡黄壤的哈密瓜,甘甜如蜜;来串羊肉串、一盘拉面,口味醇香;映入眼帘的是“啤酒花”、“葡萄园”、“青纱帐”无限的田野,扑鼻的是泥土混着庄稼的田野香,连着夕阳下炊烟袅袅的村庄,让你仿佛走入了欧洲农场庄园!站在驴车上,伸开双臂,闭上双眼,吹着凉风,令人心旷神怡、神清气爽……
走进157农场场部,大院干净整洁,设施崭新,大门正对办公楼,花坛、台阶而上,几十栋职工宿舍,两侧纵列;四周院围墙,被高大、浓密、茂盛的白杨树围着。场部后边整齐停放着几十台拖拉机等农耕机具,大大的油库加油站,四五排几十间的连片库房。
“157农场”在这茫茫戈壁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不管是附近的老乡,还是各地的干部,提起“157”,都是树起“大拇指”,不光是因为他每年都是“开荒生产一级先进农场”,给国家上交大量的粮食、棉花、布匹、牛羊等农产品,更令人佩服的是“157农场”的“希特勒场长”!
人常说,火车跑得快,全凭车头带!一个好单位,必然有一位“了不起”的“领头羊”。冬天大雪纷飞,“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牛羊入圈”,全场职工,烧旺锅炉,在热火中“猫冬”。
在场部的大礼堂里,两千多职工在开会。场长高在喜站在主席台上讲话,其他领导们坐在两边。台下人坐的是整整齐齐,鸦雀无声。场长,四十岁左右,一米八几的大个子,身材魁梧,目光如炬,大背头,高鼻梁,国字脸,披件军大衣,声大如钟,铿锵有力,充满了威慑力和杀伤力,嘴角是白白的唾沫,唾沫星像雨点一样,洋洋洒洒、飘飘而下。
一位职工说,有次场长站在他上面讲话,一讲几个小时,他真想打把伞,开完会,头发脸上衣服全湿了,手一抹,像刚洗了把脸。一会儿讲的职工哈哈大笑,气氛活跃;一会儿讲的职工泪水流淌,悲伤不已;一会讲的职工振臂高呼、群情激奋、斗志昂扬、杀声振天;一会儿讲的职工平静如水,心情舒缓……,肢体语言夸张,声嘶力竭,极富感染力,极具煽动性,就像“二战”统帅“希特勒”,场长高在喜的外号就是这么来的。有次,场长讲完话,副场长想补充两句,场长眼睛一瞪,桌子一拍,“你个龟儿子,屁话咋那么多哟!?”吓得副场长只笑不吭声。从那后,场部开大会,除了场长讲、政委说两句,谁也不敢讲半句。
听职工说,场长十五六岁,小学文化程度,从老家来到农场,从一个职工一步一步干到场长,个高胆大,敢说敢干,仗义耿直,团结群众,霸道强势,惜才如命。对干部,敢吼敢骂,对职工骂得少,但对场部技师、工程师、专家等有本事、有能力的人,却是和和气气、和蔼可亲,敬如上宾。
一机关干部起草好文稿,送到场长办公室,他看不上,暴跳如雷,大声呵斥,扔在地上用脚踩,又拿起撕碎,摔在那干部脸上,吓得那兄弟惊若黄雀,躲在宿舍被窝委屈地偷偷哭泣。所以,那时场部很少有干部愿意去机关工作,都想下一线,去生产队劳动。有一次,一位维吾尔族干部工作拖拖沓沓,被场长看到了,很不高兴,怒目圆睁,
“你个狗日的,干个工作像个婆娘……”,场长话还没有说完,那位民族干部不愿意了,怯怯地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说,“哎,场长,你吗,有妈妈,我吗,也有妈妈,你骂我的妈妈,我骂你的妈妈,行不行?!”
“狗日的,敢顶嘴,年底老子就让你滚蛋!”场长摔了一下大衣,愤愤离去,果然不到年底,这位干部就被调走了。
平时,“希特勒”场长穿着非常讲究。发白的中山装,每次被通信员洗后,熨得平平整整、有棱要角。皮鞋擦得锃亮,能照见人影。冬天早上,场院大雪覆盖,场部起床号还没有响,场长已梳着油亮的大背头,戴着墨镜,穿着笔直的中山装,外披件绿呢子大衣,皮鞋锃亮、精神抖擞,在雪地里检查起各生产队工作了。等起床号响起,他已经把全场部角角落落,基本全走了一遍。扫雪职工看见他,肃然起敬,老远就站得直直的,等他过来打招呼,他把全场两千多职工的名字,能一个不差地叫出来,更不用说班组长和生产队长。晚上,熄灯号响起,他还要把场部角角落落全走到,看一遍,早上又是早起,生活规律,精力充沛。那个被调走的民族干部,临走时候还很幽默地说,“哎,我吗,长了一个脑袋,场长吗,长了两个脑袋,我的脑袋吗,让驴踢咧,不够用咧,只能挪窝咧!”
二十年过去了,场长那派头,现在想起,仍令人惊叹不已,他不仅仅像“希特勒”,还有点像美国“西点军校”出来的“巴顿将军”。每次,各生产队长要出门,都先在三楼窗口侦察一下,看看场长在不在院子里……
一年开春,全场两千多职工,几百台拖拉机、农机、给养运输汽车,待装准备奔向茫茫戈壁,开荒种地。突然,一群黑乌鸦遮天蔽日飞过,还在空中拉屎,场长一看,站在拖拉机顶,大喝一声,“机车入库,择日出发!”然后选了一个日子,定在了下午1:50分,谐音“一点无事”。在1:50之前,所有的农机、车辆全部披红挂彩,整齐列队。场长看着表,到最后一秒,小旗一挥,命令通信员“啪啪啪”,打了三发信号弹,带着哨音,直插云宵,顿时锣鼓喧天,鞭炮齐鸣,车队机声隆隆,浩浩荡荡,开出场院,开向田野,气势如虹!
农场处在戈壁沙漠深处、靠绿洲边缘,晚上经常会遭到狼、野猪等袭扰,为了安全起见,生产基地给农场配备了枪支弹药,用来安全自卫。
我刚学校毕业,身强力壮,带三十多号人负责农场警卫。每天晚上,我和另外一兄弟“两班倒”,带上警棍,绕着场部围墙“转圈圈”巡逻。有时,地痞流氓一打口哨,场长就坐不住了,打电话,叫带枪巡逻,防止有人翻墙偷盗、破坏油库、农机等。有年冬天后半夜两点左右,天气奇冷,地上薄薄的一层雪。我们穿着棉大衣,背枪巡逻。忽然,远处传来摩托车队的轰鸣声。向后看,围墙拐角灯光一片,我命令所有人员“枪下肩,背靠墙,准备战斗!”紧接着,七八辆摩托开着大灯,转过拐角,离我们五、六十米远,后座人手里都拿着“狼牙棒”(粗木棒上钉着钉子),拖在雪地上,飞起四溅雪花,向我们缓缓而来,前面人脸看不清楚,我迅速下令,“子弹上膛,准备射击!”三十个人齐刷刷地拉起了枪栓,立即打开强光手电,压制摩托车灯光,对方看到我们早有准备,车头一偏,沿路另一边呼啸而过……
生产队出去干活,难免和地方一些“小混混”起冲突。一次,四生产队和地痞流氓打架,没占到便宜。回到驻点,场长看到了,指着四队长说:“叫卫生队过来,把伤员带走……,四队长,你把你队能打的、身体强壮的全叫出去,吃顿羊肉,什么也不带,再去打,打不赢,回来我处分你,打赢了,把‘小混混’给我全部抓回来,我交给当地派出所!”出去五十多个彪型大汗,风卷残云般地就把人带回来了……
戈壁深处有棵野核桃树,树有三层楼高,树冠奇大,秋天核桃结得如满天星星。职工经常爬树上去打核桃,也有从树上不小心掉下来的,场长知道后,派两辆挖掘机过去,把树上的核桃摇得一个不剩……
一年秋末冬初,我带了二十三个年青小伙,负责秘密押运八车战略物资,上交生产基地。傍晚,彩霞披满了场部西边的天空。我们二十四个人,全部真枪实弹,装具齐整列队。场长一改平时大声说话习惯,站在队伍前边,低声而语重心长地做动员,“……,一是你们是咱全场挑选出来的精兵,执行特殊任务,不要管拉的是什么,现在也不要再和任何人打电话、联系,你们的任务就是从现在开始,48小时内马不停蹄,把物资安全送交到基地;二是自带干粮,枪不离手,眼睛睁大,一分钟都不能停,停一分钟就有一分钟的危险,那边自有人接应;三是遇到突发情况,果断处置,任何情况下,都要保证带队指挥权的安全,要往前冲,不要往后缩,物资不能落到任何人手里……,明白了没有?”大家齐声回答“明白”,声音响亮、干脆,“好,登车出发!”场长和场部领导神神秘秘地,向我们挥手送别。
一晚上,我们坐在驾驶室,枪夹在两腿间,不敢打盹,瞌睡了就嚼一口“小尖椒”,饿了就吃块馕,喝口水。黎明,天快亮时,大家统一下车,在荒无人烟的戈壁滩解手,休整十分钟,接着出发,保持车队,低速行进。
午后两点多,路过一村庄,村口设卡,有检查站。前面三辆车顺利通过,车辆间距100米,我在第四辆车驾驶室。突然,一人在卡口迅速拉出了“刺钉破胎器”,我和后面四辆车立即停车,车辆四周迅速带枪警卫。一检查人员,很气愤地跑到跟前,大声说,“你们是干什么的,拉的什么,经过检查站,横冲直撞,必须接受检查!”我立即朝天鸣枪示警,用手枪顶在了检查人员的“太阳穴”,“我们在执行任务,接到的命令是武装秘密押运,一分钟都不能停,立即放行!”我大声警告他,那工作人员吓得脸色苍白,直打哆嗦,从检查站又冲出一个人说,“刚接到通知,车队立即放行!”立即拉开了“破胎器”,我们没有犹豫,立即蹬车,追上前面三辆车,下午按时把物资护送到了生产基地!休整了一天,车队安全返回农场,我把押运情况向场长单独做了汇报,他高兴地说,“你做得对,遇到突发情况,就要果断处置,任务完成的好!”三年后,我调到基地总部工作。临走时,场长送行,悄悄地对我说,“你知道你三年前执行任务,押运的是什么物资吗?”我使劲地摇头,他神秘在趴在我耳朵上说,“农场换装,八车服役期满的枪支弹药!”
几十年过去了,现在想起仍心有余悸,如果当时检查站真没有接到通知,那我很有可能要强行通过。如果放到现在,我可能会偷偷地看看,拉的是什么,也可能会和检查站的人协商,沟通一下,但那样的环境,谁能说清会发生什么事呢?!……
配图 | 虫子
编辑| 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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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木一土,陕西武功人,毕业于南工,十八岁扒火车,走卒于江南,奔波于域外,三十岁后驻戈壁、钻沙漠、战高寒、藏天山、下过乡,闲来读书写字。
◆光阴 || 疫期花开(文:木一土)
光阴 || 初到农场(文:木一土)
初到农场上世纪末的那年七月,我从东部沿海一所“大学”毕业,分到西北一个“屯垦农场”。从东往西五千多公里,历时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