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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女人文/木一土
人的天性是纯善的,禀性是纯恶的,习性是时善时恶的。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人心不同,各如其面。人就是在人性与兽性间不停地摇摆着。
—民间谚语
一、初来乍到
大雪时而纷飞,冰雹时而咆哮,万里时而无云,风沙时而满天,“早穿棉袄午穿纱”。一天有“四季”,天气就像高原的云,说变就变,阴晴不定,故事就发生在上世纪末的雪山工地上。
在这工地上,方圆几百公里,荒无人烟,“前不着村、后不挨店”,除了雪山还是雪山。食堂门前几只黑色的乌鸦,大如公鸡,乌黑雄健,蹦蹦跳跳,旁若无人地啄着食堂门前的残羹剩炙,远处皑皑雪山镶着天边……
这儿除了冒死上山拉运的卡车,维系着与山下的联系,基本处于与世隔绝的状态,没有警察、没有邮局、没有银行、没有手机,没有“朋友圈”,有的是“啸杀的江湖”!
清晨,天阴沉沉中弥漫着一抹雾气,原本缺氧的高原,显得更加枯燥、单调。赵小四的老公张小宝,昨晚工地上加班绑钢筋,早上其他的工友早早吃了早饭,就去了工地,他睡了个懒觉,睡眼朦胧、慢腾腾地从被窝里爬了出来,伸了伸懒腰,穿衣、洗脸、刷牙……
“你个砍脑壳的,太阳都晒屁股了,还在睡觉……,快快地吃完饭,上工地去哟”,赵小四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套着围裙,一边给老公盛着“荷包蛋”、稀饭、包子,一边嗔怪着,锅里的雾气萦绕着她的脸庞,在帐篷门前的天空缭绕着……
“晓得了,晓得了,你个瓜婆娘,一天就知道喊叫……”,张小宝披搭了下上衣,一边放着牙缸,一边很不耐烦地嘟嘟囔囔应承着。
吃完早饭,张小宝对着镜子,梳了梳他那油光发亮的“中分汉奸头”,嘴里叼根牙签,指头夹根“阿诗玛”,哼着小曲,一步三晃、洋洋得意地上工地了。
赵小四和他老公张小宝俩人,就住在这四四方方、十余平米的棉帐篷里,兼着工地食堂库房。正对门帘靠里角,放着一张单人行军床,夫妻俩在上面挤了两年多,旁边杂乱地堆放着油盐酱醋、肉米粮菜等吃的用的,非常散乱。
赵小四不用上工地,她的主要工作就是负责每天给工地上四、五十号老乡做好三顿饭,给养由老板采购供给,伙食费老板按人头从工资里扣除,大家尽饱吃、管够。这样的食堂,还有两个,来自其他两个省份,分别由各自一个女人负责打理。食堂周围分滩散布着三十多个棉帐篷,是工人宿舍和库房。
每天开饭时间,下了工地的工人,就像放了学的娃娃,顾不上洗涮,满身油污泥浆,南腔北调地互相打着招呼,嘻嘻哈哈,有吃面的、有吃米的、有吃菜的、有吃肉的,有圪蹴着一堆吃的,有端着碗乱窜的,说说笑笑、异常热闹,像北京的菜市口,又像逃荒的“流寇”……
赵小四催促老公上了工地,自己对着桌子上的小镜子,精心梳理收拾了一番,工地上百十号男人,旁边一两百米远,有个“驻守站”,驻扎着几十个“糙男人”。方圆几百公里,用脚指头数,也就三个女人。三个操着不同乡音的女人,在互相借还油盐酱醋的活络中,逐渐熟悉起来……
赵小四老家是山下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上世纪八十年代改革开放,掀起了“外出务工大潮”,家里兄弟姊妹多,负担重,为了减轻家里压力,改变贫穷面貌,一个女娃十八九岁,从山里跑出去打工,先是到了深圳,因为读书少,人生地不熟,话语听不懂,只能打些散工,挣些小钱。过了一年,经老人催促撮合,回到老家,和同村张小宝结了婚。张小宝长得倒是白白净净,但家里情况也不是很好,整天游手好闲、好吃懒做,喜欢抽个烟、喝个小酒、打个小牌、看看连环画,没有什么特别坏的毛病,也没有什么发家致富过日子的本事,呆在家里,也不愿意出去做活路。
赵小四生下娃娃不到两岁,就把娃儿丢给老人,出去打工。经同乡介绍,带她来到这高原山下,一个荒凉边远的小镇上。虽然气候条件差,环境艰苦,但钱好赚,收入还可以。从二十出头出来闯荡,已经十来年了,攒下些钱,又托关系银行贷款,承包了几百亩地,开荒种棉花,建起了自己的“小洋楼”,日子过得风生水起、红红火火。前两年把老公、娃儿、老人全接到了镇上,也算是苦尽甘来、功德圆满了。听说高原上有工地,一天工资是山下的两倍多,她又带着“混世魔王”张小宝上了山。如今虽然年龄大了,脸有些发黄,但还五官端正,小巧可人,泼辣能干。
工地旁不远靠路边是“驻守站”,有十几间连排房,四四方方半百亩戈壁滩的大场院。站长蔡有禄,领着几十号男人,除了晴天开着铲车巡巡路,平时也没多少事。蔡有禄四十来岁,外号人送“坐山雕”,个子不高,五短身材,头大脖子粗,四肢粗壮,塌拉着稀稀拉拉的两撇杂眉毛,一双老鼠眼时常滴溜溜转,塌鼻朝天无艮,整天塌拉个腰,歪着个脑袋,站也站不直,披件大衣,猫个头,“罗圈腿”一走三晃,小眼睛还不时地向上瞄两下。大雪封山,手下几十号男人,天天基本没事干,打牌、赌博、吹牛皮,轮班做饭,自做自吃,昏天黑地……
自从旁边来了施工队,给蔡站长孤寂的生活带来了丝丝惊喜。
施工队的工程要干两三年才能完工,需要在此“扎根”。
远亲不如近邻,和“驻守站”之间互相有个照应,在这高原寒区,也便于抗争艰苦的环境,艰难地生存下去。
施工队初来乍到,有时会因车辆抛锚、大雪封山而缺油断粮,工人们头疼脑热,都要仰仗着旁边的“驻守站”。令人头疼的是,方圆几百公里,只有“驻守站”配了台卫星电话,维系着与山下人类社会的正常沟通。
施工队长张富贵,南方人,三十来岁,个子一米八,眼大脸方,典型的“高富帅”。出门在外,性格温和。对人和和气气,低眉顺眼,见人三分笑,恭恭敬敬,但在工地他那“一亩三分地”上,却是声色俱厉、雷厉风行、敢骂敢吼,把工地管得井井有条、顺顺当当、安安全全,几百号工人没人不服的。
在施工队刚驻扎的一个月里,站长蔡有禄对施工队长张富贵,基本上是有求必应,两家关系融洽,犹如“蜜月期”。一天晚上,天刚麻麻黑,“驻守站”院子后边的柴油发电机机房,使劲地嚎叫着。蔡有禄斜靠在床边的椅子上,脱了鞋,一只脚搁在椅子上,一只脚翘在办公桌上,抓起桌盘里的花生米,听着小曲、呡着小酒、悠闲地吃着、哼着……
他的小跟班,李全英,二十岁不到,瘦高个,精的跟猴似的,一边在盆子里搓摆着毛巾,一边笑呵呵地问,“老大,你对施工队咋那么好咧,要啥给啥,兄弟们都看不明白,凭啥呀?”蔡有禄杂毛眉毛微微地抽了下,斜眼瞄了一眼,冷笑了一声,“哼,你们一群嫩瓜秧子,懂个锤子呀!”
施工队每隔几天,就要给山下工程总指挥部打电话,汇报工地情况或上报需要的施工材料。这鬼高原,工地上哪怕是缺少一个螺帽,发电机、搅拌机等工程设备,或者挖掘机、装载机等工程机械,可能都要“摆起”,罢工好几天。
一天,张富贵像往常一样,披着件军大衣,掖着一条“红中华”,见人低头哈腰地进了站长办公室,堆着笑脸着。蔡有禄知道他是来打电话的,起身相迎,“兄弟,来、来、来,坐、坐、坐,李全英、李全英,快给张队长倒茶……,来就来吗,带啥烟吗?!……”蔡有禄热情地招呼着。张队长怯怯地坐在办公桌电话旁,把烟放在桌面上,纸杯子咽了口茶,笑着说,“蔡哥,给你添麻烦了,我想用用电话”,“随便打,谁让咱是这荒山上的俩好兄弟呢!”蔡有禄在桌子另一边抽着烟应承着,虽面无表情、心不在焉的样子,其实耳朵却一直盯着那通话内容。
张富贵操着别人听不懂的家乡口音,尽量长话短说、速战速决。
等电话打完,准备寒暄几句出门,蔡有禄剪着指甲说,“唉,兄弟,先别走,坐下,有件事跟兄弟商量一下”,张队长回了个神,笑着说,“大哥,有事吩咐,小弟立马就办!”
“兄弟,是这,你看,你工地上发电机‘突突’地白天晚上地响着……我这一台发电机晚上也叫唤个不停……你看能不能接个线……把我站上用电连到你工地上……反正你发电机功率大……用和不用都在长时耗油么……行个方便,咋向?”蔡有禄一边剪着指甲,一边磨着指尖,用嘴不时吹两下,心不在焉、慢丝条理、不紧不慢地上一句、下一句地说着。
“大哥,这小事情,你放心,这事包在兄弟身上了,这一个月多亏你帮助,这事小弟回去就安排!”张队长满脸笑着答应着。
“兄弟,那大哥就不送你了,有事尽管吭一声啊!”蔡有禄起身,皮笑肉不笑地摆摆手,送张队长出门。小跟班李全英在门外,把里边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心里暗自佩服老大,“放长线钓大鱼”。
张队长回到工地,在项目部吃完晚饭,把机电长高在喜叫了过来,说了蔡站长的要求。高在喜,魁梧高大,身体结实,整天耷拉个头,见谁都阴笑两声,是工地上大能人,张队长“心腹”,跟着天南海北地地混了十来年了,各种工程设备、工程机械都会修理,发电、供电、配电是全能手,他为什么死心踏地跟着张队长呢?听说年轻时在老家,长期与村长不睦,为件事一怒之下,把村长砍成重伤,坐了几年牢出来,又犯了点事,就跑了……
高在喜听张队长摆完情况,点了根烟,叼在嘴上,笑呆呆地说,“老大,工地上本来就用电量大,再把他们照明及生活取暖用电全带上,发电机耗油肯定增大”,他顿了下,低下眉,“再说他站上不发电,省下来油干啥,是不是以后再卖给咱工地?”张富贵沉默了,心想是啊,这几年下来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啊……
过了两个星期,张富贵逼得实在没有办法,要给山下打电话汇报情况。
一天天气晴朗,张队长像往常一样,走进“驻守站”的大门,跟李全英撞了个满怀,李全英不耐烦地说,“张队长,站长不在,全站今天全出工巡路去了……”,李全英面无表情地说着,“电话也不知道咋回事,可能山上风太大,这几天老打不通……”,张队长从腋下拿出整条“红中华”,李全英说,“蔡站长说他高原缺氧,抽烟咳嗽厉害,让你别再拿烟了,电话就在站长办公室,你去打吧,我去厨房帮厨去了”,说完悻悻地走了。张队长走进站长办公室,把烟放在桌子上,拿起电话,果然打不通,一直都是“嘟嘟嘟”的忙音……
张富贵一切都明白了,这雪山高原上,就他这有部独一无二电话啊!
张队长回到工地,立即叫来机电长高在喜,“别再问为啥,限你三天内把驻守站用电并入工地电网”,说完带上安全帽,摔打着手套,气呼呼地爬到工地上去了……
就这样,“驻守站”用上了免费常明电,发电机熄火不叫了,站上安静了许多。张富贵不用拿整条烟了,他只需拿包烟散散,就可以正常打电话了……
后来,张队长工地发电没油了,也不给山下打电话报请采购拉运,就主动找蔡站长私下里借,后半夜安排人偷偷地把油装满钢筒,滚到工地发电机房里。“人不知鬼不觉”,工地买断了“驻守站”两年多的高价油……
蔡有禄也越来越有“老大”的架势了,以前“秃顶”,在高原上怕冷,还戴个帽子,现在稀稀拉拉几束头发,还整齐地盘在脑壳顶上,形成独一无二的发型,有时背个手,有时插个腰,披件军大衣,恨不得横着走,牛哄哄的样子,很是威风,基本上成了站上和工地上公认的“老大”。
年底,蔡站长去区上开会,被评为“扎根高原先进典型”。那天高原的天气晴空万里,天空瓦蓝瓦蓝地,太阳亮亮地照在雪山顶上,光线非常刺眼。蔡站长坐着他那“二蛋”吉普车,戴着“蛤蟆墨镜”,胸口斜披大红花,外披军大衣,威风凛凛地回来了,头上稀稀拉拉几根毛也随风飘舞,样子有点滑稽,全站几十号人敲锣打鼓,鞭炮齐鸣,出门十里外迎接。
“驻守站”的大院,早已摆好了十几桌宴席,加上工地人员,几百人把孤寂的高原炒得沸腾热闹,都在为“老大”祝贺、恭喜,蔡站长一一握手、拱手回敬。进了“驻守站”的大院,施工队张富贵队长大声说,“大家静一静、静一静,来,大家鼓掌,欢迎凯旋的蔡站长给我们讲两句”,顿时掌声如波涛般、有节奏地“哗哗”响起。
蔡站长身子一拧,把军大衣摔给了“上窜下跳”的李全英,高声命令道,“小李子,去把我的枪拿出来”,李全英满口答应着,像上了螺旋的陀螺,飞快地从屋里把老大的猎枪拿了出来。这是一支意大利原装进口的“贝蕾塔”A400猎枪,四枪连发,被李全英平时擦拭保养的油光铮亮。
蔡老大站在宴席上位的椅子上,单手举枪,枪托顶在肩窝里,“啪、啪、啪、啪”四声,清脆的枪声伴随着蔡老大的肩膀,有节奏地抖动着,“感谢各位兄弟赏光,今天酒尽饱喝、肉尽饱吃,喝不醉不允许出院门啊……”
一场昏天黑地的宴席,在灯火通明的院子进行到后半夜,映着高原繁星点点,有喝的趴桌子上的,有钻在桌子底下的,有喝醉直接躺在地上的,还有喝多了,手里拿着羊腿,耍酒疯的,乱喊乱叫的……
男人们长年驻守高原,所有的孤单、寂寞、压抑、愤怒、委屈、不屑,在这难得的“酒池肉林”中,发泄得酣畅淋漓……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配图 | 虫子
编辑| 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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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木一土,陕西武功人,毕业于南工,十八岁扒火车,走卒于江南,奔波于域外,三十岁后驻戈壁、钻沙漠、战高寒、藏天山、下过乡,闲来读书写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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