翩翩起舞的意思
“色彩在水墨画中翩跹荡漾,舞台是灵动的画布,古典的美感深深沁入呼吸。我的视线被雨丝遮挡,在朦胧中看到她谨慎收敛的姿态,却好像美得更盛。”
——编者按
舞台边上的音响声音很大,也许是为了保证彩排呈现出的效果的真实性,好在还不是震耳欲聋。激烈的音符在闷热潮湿的空气中振荡开,直直地从耳膜涌进身体。在叽叽喳喳的议论声之下,这段伴奏变得愈发嘈杂起来,心中涌现的厌烦也不该全怪罪于别人。艺术节的初次彩排已经持续了两个小时,最初看节目的兴奋感早已荡然无存,只在疲惫之中残存了些最基本的尊重。我半走神地看着字迹潦草的初版节目单,就在这时,陈瑾禾的手搭上了我的肩膀。
“好像节目还是超时了。”
她披散下的长发末梢搭在我的颈侧。我毫无兴致地别过头向后仰了仰身子,眼神松散地扫到舞台上。
“那还得投票了。”
进了学生会宣传部之后已经参与举办过三届学校艺术节了,每年都遇上节目过多导致时长超出的情况,采取的应对方法是学生会内部根据个人意愿投票,参考票数高低决定节目去留。最初我还会因为那些自己喜欢的好节目在一次彩排后就被否决而惋惜不已,到了现在也只剩麻木。估计是我不咸不淡的语气显得疏远了些,陈瑾禾从鼻子里哼了口气,站直身子抱着手臂同我一起望着舞台的方向。这段表演快结束了,闪着黄色光芒的悠悠球最后在空中划了个半圆,稳稳落回表演的男生手中。在快节奏的电音尾奏中,舞台前边响起一阵欢呼叫好的声音。我想,或许等下我也会投悠悠球表演一票的。陈瑾禾在我身边感叹,真帅啊。
马不停蹄的彩排没有歇口气的闲暇,下一个节目的选手已经在舞台边等待。我机械地扫了一眼节目单,再将目光放到台阶边沿的那个女生身上。端详几秒,而后再次低头,又看了一眼纸上的字。
许兰,长袖舞。
“哟,她来了。”
陈瑾禾提了提肩膀,语气轻飘飘的,虽只是普普通通几个字,听起来显然含有深意,似乎在等待着我的追问。本萦绕心头的好奇因这明晃晃的暗示消了大半兴趣,我便刻意眨了眨眼,继续去看表演的女生。她穿了一身会在古装剧里出现的装扮,丝绸质地的浅绿色衣裙将她衬得格外纤细,拖长的裙摆垂到地上。距离的缘故,我看不清她具体的面容,只看到那一头黑发被松垮地扎了起来,两侧留出的刘海服帖地勾勒在她洁白的侧脸。而最为显眼的是那两管长长的袖子。由靠近肩膀处的绿色开始,渐渐向蓝色、黄色、粉丝变化直至袖口。这段色彩变化的具体顺序我不能确定,她将袖口提起来护在了胸前。这样一来,那段长袖便不至于大半截垂到地上,在中段的布料却倒挂下来,在她身前形成两个交叠的细长弧线,伴随着她迈步的动作微微晃荡,令人为那瘦弱的身板似乎险些被绊倒而揪了一揪心。先前觉得那电音太吵,这会儿倒是才听见有悠扬的笛声伴奏已经倾泻而出,在厚重的空气里轻轻飘摇。她在音乐声里迈着小幅度的碎步走到舞台中央,弯曲起的手臂随着乐声猛地向旁边挥开,轻盈的袖管顿时在她的肩膀两侧自由自在地舒展,在半空铺开由渐变的色彩绘制而成的细长画布。
此时此刻,我终于得以清楚地看到她的模样了。与我的遐想有些出入。那双并不算大的眼睛正失措地来回转动,因为紧张而找不到一个聚焦的点;扁平的鼻子下是小巧的一张嘴,却并没有什么血色;眉毛又很淡,在我看来便是几乎没有,这使她的滑稽与凄惨看起来更强烈了几分。四周细碎的闲聊声不知何时大起来了,几乎盖过了本就轻声平缓的乐曲,于是她在我眼中的动作不再有音乐配合,那一瞬宛如拥有了生命的袖子,现在只成了被胡乱甩动着的物品。她在茫然之中踏错了舞步,孤立无援地停止下来。于是我迟缓地意识到,并不是我一个人听不见音乐声了。
有人叫停了,却一时不知是什么缘故。我给陈瑾禾做了个手势,我俩朝着舞台那块儿靠近。我站定在策划组组长一侧,恰巧赶上他仰着头和陈兰讲话。穿着长袖衣裙的人毕恭毕敬地站在舞台边沿,微微弯下腰低头一本正经地看着他。她再次将拖到地面的长袖并齐拎在胸前,看起来微妙地有如在作揖一般,严肃得夸张。
“……辅导员说太晚了不让继续彩排了,不好意思啊打断了你。”
她从鼻子里发出微乎其微的哼声以表应答,也或许根本没有。我只是看见她用力地点了下头,将手中的袖口又拽了拽。
“中国风的舞蹈特别好,真的特别好,我们艺术节也很需要传统文化元素……”组长抬起手推了推自己的眼镜,这一段话的语气平缓,称不上是赞赏也绝不是轻蔑,听起来像是在念空气中平白无故的一行字。他略微顿了顿,思考了措辞以后继续说下去,“但是就像前面武术社那个表演一样,人多了会更好看。只有你一个人的话……”
他的话只说到这里了。陈兰用力地低下头,她的脸都涨红了,她一点回应的语句也说不出来。
组长把我们所有人召集起来。
“明天下午三点,同样地点,第二次彩排,另外有辅导员会来看。我们还是超时了一刻钟左右,所以二次彩排结束以后内部投票,到时候可能有节目被删。”
讲到这里的时候,许兰羸弱的身体微微地颤抖了一下。
结束之后人群四散,只剩许兰反应缓慢地在原地四处环顾,躺到地上的绸缎拖过粗糙的橡胶地面。武术社的人们熙熙攘攘走远了,她像是孤单被流放到现代的古代女子,虽并不美若天仙,至少还算得上是我见犹怜。陈瑾禾在旁边拉我的衣角,我让她等一等,向前走了两步。
“你要换衣服吗?A楼102那边是女生的。”
“嗯,谢谢,张一远……”
她始终低着头没有正视我,我只清晰地看到她发丝之间的耳廓泛起不自然的红色。
“我觉得你的节目很好。就是……和组长说的一样,可能一个人比较单薄。”
这句话说来是略显亏心的。我再张了张口,想再说些支撑自己这一观点,好让它听起来不至于只是出于怜悯的一句苍白的鼓励……但我什么也说不出了。她抬起眼睛用无助的目光迅速瞄了我一眼,我宁可自己没有说刚刚的那一句话。
气氛落回沉默的网。她朝着分神的我小幅度鞠了一躬,提起裙摆小步跑远了。
陈瑾禾没有走。她站在不远处抱着手臂不悦地看着我。
“欸,为什么她知道我的名字?”
“搞半天你不记得?”她的语气陡然欢快起来,睁大眼睛显得有些兴奋,“她和我们一个班啊,特孤僻那个。”
这样说了以后,我才终于从记忆深处唤起一些模糊的印象。选修课总是坐在角落,垂着的头发遮住侧脸,沉默着鲜少同人来往,课间翻阅砖头那样厚的古籍书的女生。原来她就是许兰。
“你知道吗,她来找过我。”
“找你?做什么?”
“一起表演呗。她听说我也会跳舞,还想我帮忙问问社团的人。”陈瑾禾掌心朝着自己曲起手指,无端打量起她前些日子刚做的指甲。“我也挺无语的,韩舞和她那个舞也差别太大了……当然我不是看不起她那个舞啊。”
这句聊胜于无的辩白在最后被麻木地道出,却反而使整句句子变得更加讽刺几分。传统文化很好,那当然是很好……组长、我、陈瑾禾。我们都只是在念那样一句无形展开在空气中的,同我们似乎并不需要产生实质关联的、正义又无力的台词罢了。
“而且也不是人数的问题吧。反正已经有武术社了。”陈瑾禾打着谁都听得明白的哑谜,“艺术节嘛,给学生看了开心的,又不是代表学校评级。”
我想要反驳,但连我自己都质疑着自己的本心。我大有信心去抨击那些不屑一顾的恶劣态度,可现在是没有温度的事实铺展在眼前,好像即便是说了什么,也只是如同用尽力气打在一团棉花上那样不痛不痒,这敬而远之的疏离感或将无从改变。何况我并不具备辩护的底气和立场,便只是沉默。教学楼的灯光勾勒出许兰远处的背影,在一片夜色之中愈行愈小。进入教学楼之后倾身拐弯,那身形很快消失在我的视野中。
我们在次日下午两点半再次相见。许兰同昨日相比,并没什么大的不同,我应答着陈瑾禾在我身旁的闲话,一边分心看向她的方向。她仍然穿着同昨天一样的浅绿色衣裙,作揖一般提着自己长长的袖子,只是多出了臂弯里挎着的一个小包。她正焦急地四处张望着,像是在找人,我走上前去还未来得及喊,是她先一步发现了我,携带焦急的神色步伐不稳地匆匆跑来。耳边传来不加掩饰的咂嘴声。
“我想……化个妆。”
这句话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落下来,我愣神地望着她没有反应过来。
“那你化呗。”
这次却是陈瑾禾先我一步回答了她。她说得十分轻巧,像是完全没有听出许兰语气中祈求的成分。
“我没有……我的手太笨了。”
我能猜测到她改口背后的逞强。陈瑾禾一定也一样。她终于不再出言暗讽,却也沉默着不接话茬。一直到这会儿,我才终于明白过来许兰话中的含义。陈瑾禾除了是韩舞社成员之外,还有个被默认的身份。我转头看着她精致的面容,看到她浅橘色的眼影与长长的眼线。相比之下,许兰朴素得几乎不起眼。她的脸颊因为一点风吹草动便轻易地染上红晕,张着口吸了几口气却说不下去了。我不想看到她如无家可归一般欲哭无泪的样子,悄然将手背到后面去,碰了碰陈瑾禾的手臂示意。
“陈瑾禾同学……请你帮一帮我这一次吧。”
可她她竟说了下去。我不禁瞪大眼睛盯住许兰。她仍然是那样瘦弱的样子,在轻风中也显得摇摇欲坠。古典质感的丝绸长裙微微飘动着,勾画出她纤细的身姿。但又有什么不同了。她那向来缺少神气的双眼,此刻映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她因委身于人的姿态而紧张地纠起淡淡的眉毛,过分谨慎的话语说出口之后就紧紧闭上嘴,嘴唇小幅地颤抖着。可她尽力抿住嘴唇的样子透露出前所未有的坚决,那双眼睛死死的盯住陈瑾禾的眼,只在眨眼的瞬间下意识地移开一秒,下一刻又迅速黏上来,不给人留一点喘息或逃避的余地。我从未想过许兰是能够如此咄咄逼人的——倘使这算得上是的话。这仿佛是她,一生的请求了。
不得不承认我的期待居然达到了使人焦躁的地步。三点整,陈瑾禾从教学楼走出来了。我半晌只看见了她一个人,却发觉周遭响起议论声音,四周的人们频频侧目望去。走近了才后知后觉,那是许兰。的的确确是许兰。先前还散落下的长发,已被金色的发簪拢起盘在头顶,随着身体的起伏反射光芒。头顶侧后方安上一朵浅黄色的花,花瓣饱满地盛开。细碎的流苏从额前、脸侧坠下来,却晃动得优雅有致,全无杂乱之感。她收起小腹,挺直腰板,抻开肩膀,每一步都同样坚毅有力,实实地踏在地面。这之后,我才屏息凝视,最后将视线庄重地落在她的面容上。被描摹的眉毛仍然很淡,却细长得恰到好处,衬出双眼的灵气,眼线勾着眼角,又略微染上浅粉色的眼影,宛若盛开在眼尾的一小簇花。小巧的嘴唇涂抹上沉稳的深红色,原本的稚嫩被成熟的韵味替代了大半,只有脸颊仍然微红——我想那大抵不是腮红的作用。
许兰朝我隐秘地笑了,从一而终地带有少女独特的羞涩,而我夸奖的话语无从说起。喇叭里传来聒噪的喊声,表演节目的同学请来后台候场。陈瑾禾不自然地抬起手,顿一顿后拍拍她的肩膀。许兰只是看着我。
我本打算说:我等会儿会投你一票的。
可我已经不必说了。
天空骤然下起雨了,是很小的雨,很细微的雨丝,摊开手掌才能略微感受到,却足以使地板变得湿滑。那些激烈的韩舞或是武术表演,这一来都变得小心翼翼几分。许兰要上场了,我揉着眼睛,抹去眼前的湿润。全神贯注地去听,音响中再度响起悠扬高调的古筝,女子悠悠地从侧着身子飘摇至舞台中心。她翩然起舞,时而洒脱地撒开双臂,时而矜持地侧腰,长袖掩住半面,那长长的飘带……她身上的一切都同她融为一体,色彩在水墨画中翩跹荡漾,舞台是灵动的画布,而画中人被赋予生命。古典的美感深深沁入呼吸。我的视线被雨丝遮挡,在朦胧中看到她谨慎收敛的姿态,却好像美得更盛。她在纷繁的世间难寻一个明了的落脚点,可至少还有这一场雨,是为她一个人而落下。
作者简介
王清越,青年作家,文学青年训练营二期学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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